查看原文
其他

渡十娘|2021: 在时光隧道中穿越美国大陆 (上)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做公众号里的《纽约客》

戳蓝字一键关注 渡十娘

转发也是一种肯定


文字|坚妮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坚妮广东人,一直以来从事双语文学写作和翻译,在中英文杂志报刊以坚妮笔名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杂文,出版有翻译著作,短篇小说集和杂文专著,多篇短篇小说被国内出版社收入海外作家文丛和留学生文学选着,并长期在香港《明报月刊》和《财新》等报刊杂志发表杂文随笔。


七月初,儿子接到在洛杉矶一家大公司的聘书,一周后,我们驾车从东部出发,横跨美国八个州来到洛杉矶。经过一周的搜索,终于入住他刚租到的公寓,他对我说,“你以后可以随时来,这也是你的家”。

自从他接到聘书,我们之间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十多天的旅行和找房曾经把两人的情绪推到极致。他这句话出口,是向我伸出橄榄枝,原谅他和我的争吵,感谢我为他所做的一切。五年前我们为他申请大学也争吵过,那时他是不会这样转弯道歉的。哪个当母亲的听到这句话不会欢天喜地?可是我说,“谢谢你,不过你要想清楚,发出这种邀请以后别后悔啊”。

说完我们两人都笑了起来。笑声的碰撞里我听到各种回声,有些是孩子成长必然的反叛,有些是为人母走至这幸福一刻所付出的代价,还有些恐怕来自我那些一百五十多年前在这个被他们称为“金山”登陆的先人。这一瞬间彷佛一道时光隧道的门为我打开,我知道我需要把这次旅行写下来,或许哪一天他会想拿起来阅读。

1

上天似乎总会给人安排一些巧合,比如我是在和儿子同样的年纪来到美国,也是夏天,也是本命年,也大学毕业了,不过我那时的英文可以张嘴瞎说,耳朵却跟不上,第一次出门坐地铁去语言学校报到,表妹领着去,回来自己回,按照进去的地铁口出来就转了向迷了路,问人家也听不懂,只好回到地铁站找回早上进去的进口,按照记忆走回家。更别说拿着学生签证既不准工作还是得工作没有钱读书仍要读书。到餐馆打工,不到两小时就被辞退,因为客人说要rice,我不知道rice就是白饭,见工时说会做原来都是瞎话,老板娘说看你们大陆来的留学生太可怜,还是给你一晚10美金的基本工资让你走路。

比如说我母亲也是同一个年纪在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毕业,也是夏天,也是本命年,不过那时排华法案刚刚解除没有几年,像她那样的中国女学生在美国毕业是没有出路的,正好新中国解放,她就回国了闹革命去。儿子显然比我们都要好运,这是他大学毕业第一份工,工作理想,工资几乎和我这做了一辈子才爬到顶端的一样,时代不同,从何比起?

如果换一个角度比,他虽然高中毕业就离家住校大学四年,暑假也到公司里实习过,这回才是真正进入社会,开始自食其力的独立人生。而我的母亲这个年纪已经经历了八年国破山河沦落的流亡学生生活,也完成了研究院的学习。我到他这个年纪,已经下乡插队三年,工厂里开了一年C6-20的车床,还当了一年出版社的小编辑,凭着中小学共九年的教育程度(期间大半时间不是停课就是闹革命)硬是考上大学,又三年攻下学位好出国留学。

我不比高尔基的《在人间》对中国社会要有更少的体验,只不过那些丰富的社会人生经验对我打入美国社会不单没有用,还成了我融入新生活的障碍。而且,我到他这个年纪时所做的一切,除了选择大学的专业,几乎都是身不由己,不像他,一踏入社会,就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一个从小独立思考和自我被尊重保护的人,和一个不懂个人尊严为何物也限制独立思考的人,开拓人生的方式自然也会很不一样。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经历波折。他本来是去年夏天毕业,一些同学毕业前一年就开始发工作申请信,到圣诞节前陆陆续续都接到聘书。他小子因为前年从祖母那里得了一万美元的遗产,自己设计了一个程序炒期货,一万元炒出七万,顿时自信爆棚,把找工作的事情拖到寒假。没有想到寒假一过疫情爆发,所有发出去的申请都石沉大海,唯一一个机会的薪水几乎是同学所得的一半,他拒绝了。

我说中国人讲骑牛找马,你先做着另外找不行吗?他说我不能做三个月就因为有更好的机会辞职,那会留下污点。我在美国工作几十年也没有听说过干了三个月不可以辞职,又不是去当公司CEO总裁总监,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

他本来和几个同学约好了毕业之后搬离校园合租公寓,在当地找工。结果夏天过后同学们都回家躲疫情,他也只好回家来,住进我的书房。头一个月,他和两个最大的通讯公司都通过Zoom做了面谈,公司A很快就说要他,一月开工。他欢天喜地地过了圣诞节和新年,今年一月过了,不见他上班,二月到了,还没有动静。我问怎么回事?他说人家说那个位置又没有了。

因为已经有这个机会,他没有认真做好公司B的最后一次面谈,所以人家也没有要他,七搞八搞,眼看他就快毕业一年了,周围的同学和同年朋友都找到工作,他什么着落都没有。看得出他这下子压力山大,我说你不是也考了GRE吗?成绩也不错,继续读研究院就是啦。他咿咿呀呀,说是如果这一轮申请工作函发出再不行,才走最后一步。

读研究院成了最后一步!我们那时候来美国读研究院是第一步,没有研究生的资格,竞争不过大学毕业的美国人,就找不到工作,拿不到H1签证、绿卡,所以死活也要读个硕士,而且个个转行选容易找工作的专业,硬着头皮去读会计或者电脑,哪里像他们美国生长的孩子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我拿到MBA拿到绿卡工作几年之后觉得英文不够硬,还又去读了第二个硕士,足足花了十五年时间才觉得自己在北美站稳了脚跟,敢生孩子。国内同学的孩子此时都上大学的上大学,出来工作的工作。有时朋友问,你们在外面又不受计划生育限制,干吗不多生几个?我开玩笑说响应党号召只生一个。

长话短说,七月初突然有两个大公司向他招手,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我当然希望他留在东部,疫情之下不敢坐飞机,开车一天也就可以到达。可他选择了西部,还是洛杉矶。洛杉矶这城市最大的特点是无车不能出行,而交通又最乱最堵,连我这三十多年车龄的老司机都怕怕的地方,对他这拿到车牌就没有开过几天车的人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说,我这辆车就给你吧,我们母子俩轮流开过去,你也可以路上练习。

轻易得了辆车,人家没有什么表示,只要求三天以后出发。我说横跨美国大陆可不是说走就走的,何况还是疫情中间,我需要时间把家里的事情和工作安排好,把旅行的路线和旅店预定好。他说那我就飞过去算了,别麻烦你。

嗨?年青人就是干脆,可是他想过没有?飞过去住什么地方?怎么找房?

他说我也不是没有租过房,大学后两年自己在校园附近租房和同学分租,上网什么都可以找得到。

你大学是从宿舍搬出来,没有离开校园,不需要车,找的同房也都是学生。你现在是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天晓得网上找来什么鬼人?你的车技对付洛杉矶的高速还真是让人不放心。就算你飞过去,还不是要我出钱给你租酒店买车?当初我向你从那炒出来的七万元里面“借”六万,还保证高利息,留你一万继续炒,你不肯,现在手上还剩多少钱?三千?三千仅够你买飞机票和几个星期的酒店吃饭钱,连租房的押金和首月租金都不够,你一学生,没有信用记录,没有我担保,谁会租房给你?你当然可以去住那些50美元一晚的破烂Motel,过过贩毒和卖淫人口的夜生活,但是有必要吗?

好吧,他说,既然你愿意赔上金钱和时间,给你一个星期准备,一起开车过去,不过找房子找室友的事情你别插手,你可以去安排行程路线和酒店。

来美国几十年,驾车横跨美国大陆一直是我的梦想,能与儿子一同成行,我大脑里面的幻想因子立即活跃起来。遵命从令,我立即上网搜索,先是确定路线和每天驾驶的距离长短和时间,然后寻找沿途的历史景点掌故,密密麻麻我的拍字本一下子就写满好几页提纲大略,还下载了地图,涂上红蓝颜色,标示所经各州去年大选的政治倾向 -——这可不是过于政治化。 我来美这么多年,过去几年抬头的白人优势种族主义让我胆颤心惊,且不说美国总统带头为白人种族主义者摇旗呐喊,以前只在书本和历史频道上见识过的三K党白面罩和内战南方联邦大旗在游行示威中公开出现,甚至攻入国会,加上新冠病毒被川普冠上“中国病毒”广泛宣传之后,反亚裔事件在全美飙升,我们两个亚裔面孔要深入红州,不能不考虑人身安全,所谓“知己知彼”也。

我八十年代开始用英文接触美国文学和文化,所有的老师都是“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也都不会忘记要我读Kerouac。很自然我首先就想到要沿着Jack Kerouac《在路上》的66号公路开到加州去。我一直以为66号公路就在我家门口。一搜索才知道,历史的66号公路从芝加哥市区出发,而且早已经被高速公路取代,只在某些州保留了个别段落。好吧,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走北路经芝加哥延66号公路南下往西行。

我第一次把我的方案提交,就被人家驳回:我是赶着要过去上班,不是旅游,你这里停停那里玩玩我什么时候才能到?我已经看过了,我们从这往南向西,不超过五天就可以到达加州的太平洋海岸。

好吧,往南向西,我又划出一条路线,开始每天行驶400英里左右,中途停下来参观至少一、两个历史景点,一共七天就可以到达加州海岸。

这次人家坚决不干了,就是要五天,早起出发,天黑入住,一天至少开十二个小时。我说那样把人都开蒙了,这是难得的一个机会去看一些有名的城市和历史事件发生的地方,Nashville,Memphis,Little Rock,Tulsa, Santa Fe…一听到 Santa Fe他跳了起来,Santa Fe要偏离主道,你想去看你的O‘ Keeffe你改天自己去,我不去。

这混小子居然还知道O‘Keeffe。我试图给他介绍每个地方有些什么值得看的东西。他说别控制我,这是我的事情。嗯啊,原来又是想到那上面去了。他从上高中以后就不许我干涉他的前程,考大学从挑学校到写申请坚决不许我提意见 – 根本不听任何意见。我跟不少有儿子的朋友核对过他们孩子少年青春期的反叛行径,大同小异,所以好多年对他的事情都是“敬而远之”。小子毕业在家好吃好住大半年,我以为至少他的毛被理顺了,原来还是个刺猬。好吧,我也并不是很愿意孝敬你少爷,我也不去了,车子也不给,你自己坐飞机飞过去吧!

我一甩手,人家就知道得罪老母是不划算的,要造你的反也要等上班拿到薪水才行呀。不过三分钟,他来敲我的房门,我不开门,他在门外道歉:我那样说是不对的,我失控而已,就按照你的七日安排走吧。

这小子转弯转得个快,连让我吊吊他胃口的时间都不给。好吧,我也重新调整了一下时间,六天完成,最后两天加大英里数,不过Santa Fe是坚决不让步的。


2.


我们上路了,从维吉尼亚州的66号公路往西,接81号公路往南,出维州入田纳西州接40号州际公路一直往西,第一天七小时行程473英里后到达Knoxville过第一夜。之后全程都在40号公路上走,不需要再看地图也可以抵达加州。

维州位于阿巴拉契亚(Appalachian)山脉的中部,这是一条从北到南贯穿美国东部13州的山脉,66和81号公路是我们夏天到山脉下的Shenandoah河划舟,冬天到山脉另一边西维州Canaan Valley 滑雪的必走之路。我儿子的童军生涯一半是在这山脉里度过,夏天登山行军,冬天雪地安营扎寨,看着他开车从这条路上离开他的生长地到西部去就业,我不禁唱起丹佛(John Denver)的 《山之母》(Mountain Mama):近乎天堂,西维州的蓝山脉,那里有苍老的Shenandoah 河,比树老,比山嫩,像一条公路奔腾而下,带我回家,回到我的归属,我西维州的家,山之母,带我回家……

我五音不全也罢,明明是离开家,我唱回家,完全不考虑人家的心情,遭到抗议了。我便改口,跟他讲我跟蓝山脉的缘分:当年你妈我还风华正茂,在纽约留学,夏天给唐人街的旅游车当导游,带得最多的一条线是两天一夜的华盛顿DC团,早上七点从纽约唐人街孔子大厦门口出发,中午在费城的自由钟打卡,然后95号公路上的麦当劳午餐加上厕所。下午两点赶到华盛顿的太空馆,四点太空馆关门,沿着66号公路开车一个小时到Shenandoah的Luray地下溶洞参观,七点入住酒店并晚餐。华人旅游公司巧妙地把Luray 省去,把Shenandoah按声音翻译为仙人洞,貌是提供了一个值得去的景点,其实是因为Luray的旅馆费用是城里旅馆的三分之一,而且鼓励游客在溶洞外的商店里买维州腌肉和培根,商店会给导游10%的回扣(旅游公司每天只给导游总共十块钱的基本工资,导游收入全靠小费和回扣)。不过反正中国游客不在乎看DC的历史和美术馆,他们只要看太空馆里的登月车和自然博物馆里面那块价值连城的Hope钻石就够了,连白宫和国会都只是在外面停留打卡照像,因为如果进去就没有时间看那块钻石了。但是那时候的66号公路两旁还都是延绵起伏的田园,没有现在看到的商业区和住宅区,令人马上就会想到丹佛的歌……

哈哈,中国人真会做生意。儿子打断我,大概怕我又要唱歌。我继续说,第二天我们一早七点出发,八点半来到波多马克河对岸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纪念碑,我就对着那个著名的硫磺岛插美国旗的雕塑对游客说:这里是美国的国家公墓,河对面是美国首都,政府所在地,你们知道美国为什么如此强大繁荣吗?就是因为这块墓地的风水好。于是我的游客们对着这块风水宝地唏嘘不已,拿起拍照啪啪乱照一番。我那时根本不知道有个阿灵顿国家公墓就在隔壁,是要到几年后我自己到DC旅游,才发现旅游公司不带游客进阿灵顿公墓是怕花太多时间,中国人也忌讳进坟地,就找了这个二战硫磺岛战役的雕塑冒充是公墓。

哈哈哈,中国人真狡猾。儿子说。我觉得该转话题了,正好车子经过Goshen,我指着窗外的蓝山问儿子,这不是你们童军夏天来露营的那个Goshen吗?他说是的,冬天也来过,有一次夏天还碰上山洪,不过他们及时转移到对面的山坡上,可以看到山洪冲过他们经过的地方。我说童军锻炼对你的成长太有用了,不是吗?你能成为Eagle Scout是要经历很多磨练的。他突然说,你知道吗?我如果这一轮找工作没有着落,我都想去参军了,军队肯定愿意要我这种有技术的人,不过我就担心我过不了入伍的体能关。我就是经过童军训练,知道我自己的体能底线,知道我不是那种体能很强的人。

我沉默了。美国长大的孩子跟我们就是不一样,宁愿去参军,也不读研究院。去年疫情发生后,他一直坚持住在学校,最后无可奈何地回家,我给他做各种好吃的,给他留出个人的空间,希望用安逸留住他,可他一有机会便毫不犹豫地拔寨启程,没有一点犹豫恋眷,只有我多天来内心郁闷,非常不愿意他又离开。

我努力地回想自己十六岁离家到农村插队的心情,我高中毕业还差五个月才到十六岁,我迫不及待地要离家,因为那时候政府规定,城市高中毕业生必须到农村去之后才给考虑任何别的机会。既然如此,何不快快地下去?母亲坚持要我过了十六岁的生日才走,说十六岁才算成人。

我觉得母亲小题大作,跟她争执不下,最后她用送我一个生日礼物换取了我的妥协,这个礼物是让我坐火车到北京去看全国美展,然后跟她和我父亲还有几位老画家到重庆去长江三峡顺流而下一路写生。我那时在学画,这样的礼物当然无法拒绝。可现在回想起来,我要去下乡的农村也不过离我父母居住的城市一百公里,当年虽然没有高速,有火车经过,一个小时就到,怎么我母亲会那么困难地放行?她无非担心我如何承受农村艰苦的生活和未知的命运。

儿子那种要把握自己前程的迫切心态,不就和我当年一样吗?我担心他离开家到两千多英里外的西海岸去独自生活可就没有道理了,他从十八岁就离开家在西海岸上学,现在又不是下放,是去做他喜欢做的事情,正如古人诗云:“一旦羽翼成,举翅不回顾”, 我该高兴才是。

我们说说笑笑,中途在麦当劳买了汉堡包和薯条之后,换作我开车,因为我可以边开边吃,他还没有那样的本事。他每次换线我都提心吊胆,这一路上自然也不敢打瞌睡。我们下午两点多以后进入田纳西州后,首先经过的地段是印第安人保留地。

虽然我知道这里的原住民Cherokee族和17世纪白人贸易商和军队的冲突的历史和他们19世纪与美国新大陆政府签订协约后被骗的篇章,印第安人历史不是今次旅行的要点,我们没有时间进入Cherokee的保留地。一路开到每小时90英里的速度,下午四点到达田纳西州第三大城市Knoxville,入住市区的希尔顿酒店。

放下行李我们就步行上街,要趁天黑之前看一下市容。这个才十几万人口的城市很小,我们走了几条街就来到市中心的市场街: 一个不大的中心广场,两边排列着几家餐馆和商店,入口的大树下有一尊三个妇女组成的雕像。我们凑过去读底座的文字,原来是纪念三位19世纪末20世纪初争取妇女投票权的女性。

Knoxville市中心,纪念三位19世纪末20世纪初争取妇女投票权的女性的雕像



我大声地念出她们每一位曾经发出过的呼吁:“将受过教育的女性与罪犯和精神病人同等对待剥夺我们的投票权是极不公正的”;“妇女是给与生命的人而不是剥夺生命的人,人民手中的选票不应该被拿枪的人取代(所以以妇女不能参军打仗而剥夺妇女的投票权是不合理的)”;“我们希望看到男人不仅为妇女而战,而是为妇女的投票权而战。”

碑座上刻着她们从1850 到1920年之间的生死日期。美国南北战争后通过的宪法第15修正案给了黑人投票权但是没有给妇女投票权,所以美国妇女完全获得投票权要等到1920年宪法第19修正案的通过才得以实现。这也就是说,这几位妇女先驱人生最重要的年段都在争取她们的投票权。

我再捏指算了一下,她们是我曾祖母的年纪,也就是说,她们在为美国妇女争取投票权的时候,我中国曾祖母的一代还裹着小脚不可以见自己家庭以外的男人,也没有受教育的权利。但是我继续捏下去,捏出了美国妇女投票权运动对我祖母一代的直接影响:我两边的祖母都是中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第一代接受最高等教育的女性,直接的原因就是当时美国基督教长老会和浸信会的中国传教会到中国传教办学,那些跟随父亲兄弟丈夫到中国去的美国妇女,为我的祖母们打开了接受现代教育之门。

我曾经花了两年时间阅读长老会广州教会档案所有通讯和文件,里面这些女传教士使用的语言,除了来自圣经,和当时妇女投票权运动提高妇女地位的言论如出一辙。只不过美国妇女虽然在一百年前已经拿到投票权,到如今已经获得了很多平等权利,在生育和女性自主权上面却仍然受到男权的控制,好不容易争取了多半个世纪的堕胎权正面临被保守派占上风的最高法院剥夺的威胁(本文完成这天刚好是最高法院的保守派法官以多数通过允许德州法律禁止任何人协助怀孕6周妇女堕胎,包括开车送妇女去医院的人)。

从这点看,美国的宗教极端保守派和阿富汗的塔利班真没有本质的区别。而中国的妇女虽说有过我们这一代“能顶半边天”的解放,但是到生育权利上依然受国家权力管制。想到这,我不由发出一声长叹。

儿子问我叹什么,我说叹的内容可以写一本书,咱现在还是先去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吧。


我们第二天早上经过田纳西州的首府Nashville,因为才早上八点,博物馆都还没有开门,就在市区大街上慢行,想找一家门外有桌椅的咖啡馆吃早餐,可是少数几家卖早餐的餐馆门外都排着队,也没有外边的桌椅,转了半天,没有看见纽约或者华盛顿市区那种咖啡馆,更没有什么上班族在街上行走,市区冷清萧条,无意中看到一栋楼的门口钉着一块纪念碑,说的是这个1741年出生叫Timothy Demonsbreun 的人,是“第一个在Nashville住下来的白人。从1769年开始他每年冬天都到这里收购皮草。后来在1783年到1786年间还担任过伊利诺州的副州长。1790年在Nashville永久定居,1826年就在这栋楼里去世。”

琢磨这块牌子的意思,我说这就是法国人和美国人的区别。在巴黎大街上走,墙上钉这种牌子的都是作家艺术家,没有见过钉皮毛商人或者政客纪念牌,还要注明是第一个白人。260年前的美国不过是给欧洲人提供皮毛的打猎场和死刑犯的流放地,我们住的维吉尼亚州的镇村口也有一块石碑,说该镇建立于1764年,至少没有说是我们附近一带的第一个白人镇。

儿子说或许因为跟我们的镇同时建立行政机构的还有别的欧洲移民。他在维州长大,不仅中学已经熟读1607年第一批在维吉尼亚登陆的欧洲人(比波士顿的五月花号还早N年)的历史,也不止一次到Jamestown镇去参观过历史遗迹。

说是遗迹,根本就是文字图画介绍,因为第一批登陆的五百人在断粮之后派船长回英国去搬运救济,一年后船长带着救济回来,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连尸骨都没有找到。这桩悬案不时会在媒体上爆一点新料:某处挖地挖出了可能是这批人的几根遗骨,某处树林里发现了可能是这些人留下的餐具用具。英国政府在十七世纪继续用船把人从英国各港口带到我们现在的维州,不过大部分这些人都是死刑犯,只要能拿出四百英镑购买船票和一应农具生活用具和种子,英国政府就把这些人丢到维州的海岸边,让他们上岸后自生自灭。所以我们镇虽然是到十八世纪才正式有了行政政府机构,最初的奠基人里不妨有死刑犯,或者他们的后代。

美国两百多年的建国历史综合了垦荒加开拓的冒险精神和屠杀兼奴役的枪/强权政治,以西方文化和宗教为主导和基础衍生出来的美国文化,既有人文主义的精华,也滋养各种垃圾糟粕,在这文化里沉浸了几十年,上学、读书、工作、生活,我仍然没有胆量像别人那样对美国文化侃侃而谈,发表高见,因为知道得越多越发现知道得不够。

我们住的这个镇是典型中产阶级白人区,中学在全美公立学校排名永远在前五名或者十名,该镇的初中却是用一个黑人女性安德森命名,说她是民权运动领袖。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之后,有一天和一位朋友散步经过一栋老房子,她告诉我说这就是那位女黑人的旧居。我回去上网查阅才知道,这个地方在南北战争结束之后曾经有一个黑人社区和一大片土地被黑人耕种,但是这个黑人区的土地在二十世纪初被开发公路时切割为二,这栋房子要从原址整座搬移。高速公路建设将黑人区切割和城市开发炒高的地价将黑人挤出(中产阶级化Gentrification又是另一段需要“平反”的黑人历史——我们这个社区现在已经没有黑人),还在五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发生之前,作为小学教师的安德森在1945年做了一项调查统计,揭露县郡教育经费超过97%拨给白人学校,不到3%拨给黑人学校,当时黑白学校分隔,黑孩子因为缺乏黑人学校无法上学,她和同样是教书的丈夫,通过参加社区教育委员会和教会活动,为改善黑人孩子缺乏教育机会的状况努力。现在的屋主不会在这房子门前做一个牌子介绍这段往事,连在这初中读书的孩子,也未必就知道这栋房子跟他们学校的关系。历史的一个细节和遗迹,往往隐藏着很有说服力的事实,用安德森命名这个镇的中学,有点像是鹊巢鸠占之后还给鹊挂个牌牌,令人觉得虚伪。

在Nashville市区晃了几圈,我们回到40号高速继续西行,争取在中午之前赶到猫王的家Graceland。访问猫王的家是儿子对这次旅行安排里少数表示感兴趣的地点之一,哪个美国长大的孩子会不知道猫王,又不想看看猫王的家呢?

猫王的家

我们在中午之前来到了猫王的家门口,没有想到疫情当中这里的游客一点不少,不同等级的门票从70美元到140美元一个人,排队的人蛇绕了五六圈密密挤在候车的地方,虽说是有顶遮阳,夏日的高温蒸发出来的热浪阵阵袭来,混合着人体的各种味道,有些人戴着口罩,超过半数的人没有戴口罩,还有一个坐轮椅的女士不断地从一个烟管似的器皿里吸着什么,然后从她口中吐出白色的烟气。

我这时真晕了,一路来看新闻都说南方几个州的Dalta病毒感染在上升,我们要在打着橘红和深红感染程度最高的几个南方州中间穿过,而这Graceland和8英里之外我们今晚入住的曼菲斯市,就夹在最深红的密西西比、路易斯安娜和阿肯色三州之间。我们今早之所以不敢在酒店吃早饭,就是看见酒店前后台的工作人员都不戴口罩,很多旅客也不戴口罩。我们也知道很多南方州的人抗拒疫苗,认为疫情是主流媒体编造的谎言,甚至认为疫苗是“深层政府“的阴谋。

小猫王和他父母

这些来朝拜猫王的香客从他们的体形、服饰、口音来看大部分是南方人,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是打了疫苗的,还真不敢说。可是我儿子兴致高昂,140元门票也买了,尤其是我自己以前来过,更无法开口打退堂鼓,只好寄希望我们打过的辉瑞疫苗能像金刚罩那样罩住我们。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上了可以坐二十多人的专线车,穿过马路,被带到猫王家门口,又要排队等前面的一队人进屋。从对面可以停成千上百辆车的巨大的停车场和配套的商店和食品店来看,Graceland不仅门票是一大笔收入,副业也很兴旺,猫王留下这样一个旅游景点,真的是为家乡人的就业税收造福了。轮到我们进屋已经过了下午一点,我们匆匆地顺着规定路线走完猫王楼下的客厅饭厅厨房和娱乐室就走到户外。我对猫王的审美趣味是不敢恭维的,可是对这么一位在南方乡间长大21岁成名的美男巨星,你能要求他什么?

我儿子离开Graceland就开始哼起猫王的歌In the Ghetto(在贫民窟里),”在芝加哥寒冷灰暗的早上,一个穷人的小孩降生在贫民窟里,在贫民窟。他的妈妈哭起来,只有一样东西她不需要,就是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嘴,你们懂不懂,这孩子需要帮助,否则他长大就会成为一个愤怒的青年”。

他故意颠来倒去捣蛋的唱法,令我想起他童年的模样。

他五岁开始学钢琴,我们每年夏天都到附近有名的Wolftrap露天音乐会去,在哪里听过爵士乐的BB King和Queen的演唱,听过Peter,Paul and Mary, 还有很多音乐名人的演出,但他最喜欢的却是音乐卡通电影Fantasia,里面有个青蛙会边跳边唱“halo my darling, halo my darling(你好我亲爱的,你好我的蜜糖)。这青蛙被各种以为得了宝的主人拿到舞台上或者经纪人那里去推销,它一到这种时候就立刻变回一只只会咕咚咕咚打嗝的蛤蟆,害主人被暴打一顿踢出来。

儿子模仿青蛙唱“哈喽我亲爱的,哈喽我的蜜糖”模仿得维妙维肖,但是一要他认真唱给别人听,他就闭嘴。现在回头想,似乎这只青蛙对他的性格产生了某种影响,自从看过这电影之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高兴地为别人弹奏钢琴,我也无法再让他作任何即兴表演, 好像是他从青蛙那里悟出了什么道理。

我三、四岁的时候音乐感和模仿力都很强,我母亲在她的一幅油画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得了400元奖金之后,准备用这笔钱给我买一架旧钢琴,让我学音乐。可是她的想法很快就被当时革命的舆论打消,因为弹钢琴学西洋音乐被批评为“崇洋媚外“,她是留学美国回去的,最怕人家说她崇洋媚外,就用那笔钱买了一辆单车给我爸去商店运煤运米。革命的进展很快就证明了她的明智,到我刚上小学,中学生进屋抄家,烧书砸钢琴,我们家的单车倒是没有成为打砸对象。

自然,我之后成长的年代不可以听西方或者中国古典音乐,我现在仍然能够脱口而出的调子都是革命歌曲。到八十年代台湾香港的流行歌进入大陆,我刚刚学会了几首校园歌曲,又跑到美国来读书,那种靠打工供读书的日子是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更不会有时间听音乐。所以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音乐盲。就是因为这种被剥夺了音乐的体验,我再困难也坚持给儿子请钢琴老师,每周开车送他去老师家上课。开头两年他兴致很高,可是后来就有了抗拒情绪,学到第七年,坚决不肯再去上课。

我当时怎么会错过他从喜欢弹琴爱表演到拒表演和青蛙的关系?我那时工作的公司正要砍掉我们的部门;面临失业威胁的我同时因为没有钱付律师费无法继续进行要求赡养费的官司,妥协放弃了追索儿子的生活费;我儿子上学那间公立小学的老师和校长正在逼我们退出那间学校,因为我不肯付两千元的PTA“捐款”,老师说她班上两个孩子“学术(Academic)”能力跟不上,有可能无法升级,一个是我儿子,另一个是一个黑孩子。校长还把电话一早打到我办公室,要我解释为什么我儿子和那个黑孩子在操场上推挤胡闹,老师就逼那个黑孩子的母亲辞职在家照顾孩子。对,这样赤裸裸的种族歧视我就经历过,对方是两位白人校长和老师,就发生在美国首都所谓最好的(拿蓝蝴蝶结)公立小学。

我被这“三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要离开市区到郊区找房搬家,让他有个较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还拼命接外包翻译活好有钱让他学钢琴,我在那种情况下怎么还这么一根筋非要他学钢琴?除了一种补偿心理,恐怕更多的是一个第一代移民的不安全感,连学校的老师都歧视你们,你们不出人头地,怎么能在这种环境里生根开花?我考虑的是在这种社会里他将来如何突破,弹钢琴训练孩子的学习适应力和韧性,是文化修养也是能力训练,不是娱乐也不是游戏,这种功利性被他洞察到之后,从一个小青蛙那里吸取了抵抗外部世界的智慧,用来反抗他的母亲。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他认为弹钢琴是我的需要,强加于他的意志。我们从城里公寓搬进郊区的新屋时,他很喜欢后院的大树和空地,问能不能给他在树上搭个木板台,我说没有钱请人做拒绝了;他爱看电视爱打游戏机,我长期跟他作战,要先把钢琴弹完功课做完才能看电视和打游戏机,而且有时间限制,于是钢琴成为电视和游戏机的对立面,所有妈妈要求他做的事情都有目的性和功利性,包括踢足球打蓝球。虽然他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都参加社区的足球和篮球队,但从来不是主力,所以我一直以为他没有运动细胞,直到有一次去滑雪,跟在他后面滑下山去,他一路滑一路大声唱着歌,毫无困难地一路到底,那种自然释放的能量和快乐让我明白,他不是不喜欢运动,而是不喜欢有规则的集体运动,我只强调运动的好处,从来没有注意他的倾向呢。

前两年当那位华裔律师的《虎妈战歌》出来时,我觉得自己当年也是那样的虎妈,但是我现在并不认为我那样做是对的,要我重头来的话,我或许会更注意给孩子娱乐的空间,尽情尽性地发展,而不要设置太多轨道禁区。

(待续)



你是我的阅读者 我做你的渡十娘

2020,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


昨日更新:

热文链接:


栏目:

读完请点"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图片 I 网络

整理 I 编辑 I 渡十娘

清单内容来自 I 坚妮

版权归原作者 I 如有侵权 I 请联系删除



生活中

总有些东西值得分享



·十·娘

DES



IGN


发现 I 家庭 I 乐趣


想每天与渡十娘亲密接触吗?

喜欢?粉她!

有话想说:

海外:dushiniang999@gmail.com
国内:dushiniang999@126.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